後悔

在電影《東邪西毒》裏，張國榮飾演的西毒在沙漠邊陲開設了一所客棧，結識了不少江湖中人，並開展了作「中間人」的生意。有日，梁朝偉飾演的盲俠士來到了這個客棧，張國榮聘請了他去討伐一班來自大漠的馬賊，梁朝偉接下了這差事，卻事敗而亡。

 

兩天後，張學友所飾演的洪七出現在這旅店前，年少氣盛的洪七欣然接下了這份未完成的差事。果然不到兩天，馬賊再來犯境，洪七以一夫之力，成功殺敗馬賊，然而此時，妻子卻跑來找他，洪七自命行走江湖，不可有妻兒纏身，着令她回鄉，妻卻不肯，堅持留在客棧。

 

其實，客棧外一直存在着第四個人：一名村女（楊采妮飾）。她窮，但希望西毒幫她報弟弟的仇。西毒不肯，洪七卻願意以一隻雞蛋的報酬接下工作，任務是完成了，但洪七卻在任務中欠去了一隻手指。

 

洪七深知今次的傷是因為年齡，他的靈敏度已不及從前，失去手指也令他不能再拿起刀，心態上他也有了轉變。事後，洪七留在客棧養傷，由妻子照顧（此鏡頭在《東邪西毒終極版》中被王家衛删去），最後決定帶着妻子一起闖蕩江湖。西毒目睹這一切，心存妒忌，原因？因為在他家鄉白駝山也有他深愛的人，但因為當年一心要闖蕩江湖，所以將她留下，結果，這個女人嫁給了他的兄弟，成為了他的嫂子。

 

洪七做了西毒當年不敢做的事，西毒既妒忌，也後悔。

 

試問誰沒有做過一件後悔的事？俗語有云：有早知，無乞兒！（若然可以預知，世上就沒有乞丐了！）人總會有後悔的時候，若說沒有，也只是騙人。

 

人後悔，可以是自覺做了錯誤的決定，所以後悔。又或者是怨恨自己沒有好好把握時機，白白錯失了難能可貴的機會。不過，後悔只是感覺，並非真理。那個決定是正確，那個決定是錯誤，往往是主觀意願，另一條路會是康莊大道，很多時也只是一廂情願罷了。

 

家父曾經有過這一番經歷，這事發生在他還未跟我媽結婚之時。當時，他和同事們都喜歡一起「買馬」（賭馬），有次，他委托他的同事去幫他買一注六環彩，錢也給了那位同事，他的同事也幫他投了注。我爸的那一注果然中了獎，派彩有十多萬元！你知道嗎？在當時，三萬元已經可以在香港買到一間不錯的房子了！可惜，他卻一文錢也拿不到，因為他的同事覺得他的選擇不好，所以私自幫他改了。

 

「你有沒有要他賠錢給你？」我問。
「沒有，怎麼賠？當時我的月薪還不夠一千元，而他的職位比我還要低。」爸爸回答。
「但如果你有這筆錢的話，你可以先買一個單位給嫲嫲，再買一個給結婚用，再買一個用來出租，有餘的還可以去旅行呢！」
「但也可能我現在已經死了！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仔，爸爸當時還年少，如果一下子就贏了這麼多錢，我一定不會懂得收手，只會不斷地賭下去！當賭到沒錢的時候，因為有了這次的經歷，甚麽傷天害理的事也夠膽去做。」

 

這說法或者有點誇張，但老爸最後還向我保證一句：「一定不可能會有你，我一定不會和你媽媽結婚！因為根本不會認識到她。」

 

一生中叫我後悔的事可謂多不勝數，但當中有幾件事卻是記憶猶新的，其中一件發生在中五。

 

有人說：「男人是戰鬥型的」，現今的世代沒有太多戰爭，但每個男人骨子裏也有戰鬥的 DNA，所以求學階段形形式式的制服團體，都吸引到不少男生參加。

 

我也是一樣，記得早在小學時已經參加幼童軍。我參加的幼童軍，並不是學校所舉辦的童軍旅，而是坊間的。加入坊間的童軍旅有一樣好處，就是可以認識到不少校外的朋友，社交圈子得以擴大，加上童軍所教授的知識都是學校老師鮮有談及的，所以此類課外活動絕對有助開拓視野。

 

小學生一般會在十二歲時升讀中學，童軍的架構也相仿，十二歲時就會由幼童軍升至普通童軍。（註：其實童軍的架構並沒有什麼所謂的「普通童軍」，童軍一開始時就只讓滿十二歲的孩子加入的，是後來才成立「幼童軍」，讓年齡六歲至十一歲的小童也可參加。）不過，香港的學年是統一在九月開始，但童軍的升班是按年齡，所以當我到小六時，就有一名同樣參加了這個童軍旅的同班同學，由幼童軍升上了童軍。升級後的他，在學校內不斷地說向我訴說升上童軍後的「苦況」：每天都不斷地步操訓練，以前幼童軍玩的遊戲全都沒了，被師兄們不友善對待，等等。

 

我被嚇壞了。我選擇退出。在距離升上童軍還有四個月的時候，我退出了幼童軍。

 

到中學時，學校要求每位學生都要參加一項課外活動，有很多制服團隊可供選擇。我想，卻猶豫，如是這，一年又一年的過去，每年我加入的都是科學學會。

 

在中五的運動會，我穿著平日的校服，坐在看台上，看着一隊隊的制服隊伍操進運動場，我很後悔，我應該是站在球場中央，而不是坐在看台上。

 

那天回到家，我哭。

 

我告訴了媽媽我悲哀的因由，她不理解。可能你也和我媽一樣，不理解我的心情，或許你會想：制服隊伍我也參加過，也沒什麼大不了吧。我明白的，的確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，但我後悔的是，我選擇了逃避挑戰，結果我成功逃避了應該面對的挑戰，但也成功逃避了可以擁有的成功。

 

後悔，改變不了過去。

 

後悔，卻可影響將來。

 

個多月後，家父問我有否想過會考後去外國留學，錢，他已預備好。我一口就答應了。和我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對我的選擇感到震驚！對，是極度震驚，一點也沒有誇張。因為在班中我是最膽小、最害羞的一個，而我卻選擇中五後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，隻身闖蕩。

 

「我想去闖一下。」
「為什麼一定要去外國才叫做『闖』？在香港讀大學也不是容易的，也可以很『闖』啊！」
「或許可以增廣見聞吧。」
「增廣見聞？去旅行也可以吧！」

 

他們是我最要好的朋友，我仨經常一起，吃飯、唱卡拉OK、補習、去旅行，很難想像我在此時卻突然宣佈退出，但我無法說出我內心真正的理由：我不想再逃避挑戰，我想我的人生無撼。

 

同年的九月五日，我上了飛機，他們和另外幾位同學來送機。我就這樣，隻身走到那陌生的國度，當中確實有很多困難，很多眼淚，但也有很多開心、快樂的時光。我無悔當年的選擇。

 

預科的兩年轉眼過去，我選擇了一所位於倫敦的大學繼續升學，才剛習慣的環境又要重新適應，而我仍然是那名膽小鬼，我的天性仍然會傾向選擇逃避，但不同的是，我是一名會忽然鼓起勇氣的膽小鬼，去做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事，例如跑到倫敦的黑社會學校去教書。

 

「你是否想說人生必須勇敢面對各樣挑戰呢？」不是。坦白說，我到現在也不敢直言我當年的選擇是正確。我只能夠說，我當初的決擇令我得到了學位，也令我眼界大開。畢業後我選擇了回港，同樣，到今時今日，也有人質疑我當年回港這個決擇，我同樣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更好選擇我錯過了，不過我可以告訴你，當年回港的決擇令我找到了信仰，這信仰亦令我認識到一些新的朋友，藉着弟兄，我抓到了第一份工作，再憑第一份工作，我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，直至現在，雖然已是我的第四份工作，但仍然是憑當年弟兄的介紹，一脈相連到現在。

 

我還在教會中找到我的至愛，孩子已經出生，剛剛才幫他換尿布。

 

老爸對那場「賽馬」的結論是：不要常常埋怨事情沒法如願，也不要後悔自己沒有做好選擇，更不要假定另一個選擇的結果一定會比現在好。後悔只是一種情緒，情緒並不一定反映真相。只要停下來，看看自己生命所擁有的，如果已經不過不失，就應當滿足。

 

歐陽鋒後悔沒有從白駝山帶走他的愛人，但又有誰保證他真的可以帶着愛人闖蕩江湖呢？說不定早就死了，電影一開始的那所客棧根本就不曾存在。

 

《花樣年華》裏，周慕雲雖然和蘇麗珍彼此相愛，但礙於兩人都早已有家室而不敢越軌，兩人若即若離的關係，就像電影中西班牙歌曲的歌詞一樣：或許、或許、或許。

 

對，這歌就是束草的那首。

 

《花樣年華》的結局是，周慕雲離開了香港，走到新加坡，蘇麗珍有去過新加坡找周慕雲，但卻是沒勇氣相見。到後來，蘇麗珍帶着她的兒子出場，兒子卻不是周慕雲的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這樣終結了。是患得還是患失？誰敢說呢？或許這已是最美的結局。